初讀《活著》,只見福貴遭受命運反復折磨的悲慘,苦難如影隨形纏繞他的一生:從地主家的紈绔子弟淪為貧農,從坐擁良田千畝到蜷縮于破舊茅舍,還有那些接踵而至的死亡困境,像驟然襲來的狂風暴雨,壓得讀者喘不過氣來。那時的我總是不解追問:活著究竟為了什么?余華為什么要讓這樣一位苦命的老人承受無休止的失去?
如今再翻開書頁,卻于字縫中觸到了福貴獨有的生命韌性。
福貴給老牛取名“福貴”,并非自欺欺人,而是將對親人的思念全都寄托在了這個名字里,這是他晚年孤獨生活中的唯一慰藉。他牽著老牛耕地時,口中會喃喃自語“今天家珍耕得慢了些”,也會笑著問“有慶你看這田壟直不直”。那些被命運生生剝離的珍貴念想,就這樣在他的絮語中悄然復蘇。苦難中生出的牽掛,都在這片塵土里生根發(fā)芽。
在這滿紙絕望的敘述中,最觸動我的恰恰是福貴對于“活著”的沉默,在絕望中窺見一絲生命的光亮,體現(xiàn)了福貴身上獨屬于他自己的堅韌姿態(tài)。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,臉上的皺紋歡樂地游動著,里面鑲滿了泥土,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。當?shù)弥约旱膽?zhàn)友春生間接害死了兒子,他只是平靜地說,“春生,我兒子死了,我只有一個兒子?!蹦┝擞盅a充一句,“春生,你欠了我一條命,你下輩子再還給我吧?!?/p>
沉默與忍耐是福貴對抗苦難的姿態(tài)。他在兒子墳前靜坐片刻,往妻子墳前填把新土,便扛起鋤頭繼續(xù)干活。就像《隱入塵煙》的馬有鐵在貴英手上按下麥花的紋路,他們并沒有向命運抱怨不公,而是用最質樸的方式,在生命中深深烙下“活著”的印記。活著本身,就是對生命最有力的應答。
合上書頁時,我忽然領悟:余華書寫福貴的一次又一次失去,從來不是陳列生活給人們帶來多大的苦難,而是要告訴我們,生命最本質的力量,就藏在“活下去”這個樸素的念頭里。初識福貴,覺得太苦太悲,再見福貴,方知他堅強生活的背影,是對生命最莊嚴的禮贊——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,依然能夠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就像土地,哪怕被鋤頭反復翻掘,春天依然能夠捧出一田新綠。
那些被命運碾碎的人,用碎片拼出了最完整的“活著”。那些曾經讓我們嘆息的苦難,早在不經意間教會我們,什么是生命最堅韌的模樣。
文/郭韻佳 中央音樂學院管弦系學生
編輯 王碩
校對 翟永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