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時,劉詩利有一個當知識分子的夢,但后來,他在田間、工地里度過了大半生。
今年夏天,作家陳行甲的圖書分享會上,農(nóng)民工劉詩利擠在最后一排。出版社的編輯發(fā)現(xiàn)了他,將他拉到臺前,陳行甲為他簽名,和他握手,問他是不是也喜歡看書,隨后將兩本新書送給他。
一周后,視頻在網(wǎng)上傳開,天南地北的記者和網(wǎng)友涌進村子,試圖從他身上挖掘“艱苦勞作之余仍不忘閱讀”的勵志故事。
面對鏡頭,五十八歲的劉詩利手腳局促得不知道往哪擱,話筒戳過來,他一個勁兒搓手上的關(guān)節(jié),每個人都問他關(guān)于閱讀的事,他翻來覆去地講——年輕時愛看書,后來務(wù)農(nóng),農(nóng)閑時去工地干活,有空就去書店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具體讀過什么書,他閉眼想,答不太上來。
在此之前,命運在劉詩利身上拐過幾道彎。他十五歲輟學,十七歲成了村里小學的代課老師。又十年后,他與妻子接連生下兩個兒子,孩子嗷嗷待哺,家里積蓄見底,他放下粉筆,又拿起鋤頭,扛起鋼筋。
勵志與反差背后,故事有更多層面。生活中的劉詩利,不全是外界想要看到的,農(nóng)民工在苦難中飽覽群書的形象。于他而言,閱讀更像是一種樸素的慰藉,一種心有不甘的遺憾,一種接近于體面的生活方式。
7月14日,劉詩利坐在家中等待前來采訪的記者。新京報記者 咸運禎 攝
“兩個”劉詩利
河南省濮陽市濮陽縣文留鎮(zhèn)銀崗谷堆村,有兩個劉詩利,大不相同。
對準攝像機,劉詩利坐在椅子上挺直腰板,身上的黑色短袖和休閑褲是新?lián)Q的,他提高嗓門:“我是劉詩利,愛看書的民工大叔?!闭f完咧嘴笑了,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。這是在濮陽市新華書店參加讀書分享會時的劉詩利,看起來樂觀,開朗,健談。
正午日頭曬,無人來訪,院子里很安靜。另一個劉詩利,終于得空給家里裝了一根晾衣繩,汗衫后背濕了一大片,他坐在門檻陰涼處,摸出手機,看自己的采訪視頻。聲音開得很小,看了一會兒,按下暫停鍵,把手機擱在條凳上。
今年六月,劉詩利以建筑工人的身份出現(xiàn)在作家陳行甲的新書分享會上。一位出版社編輯隨手拍下這個畫面,照片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不脛而走。很快,關(guān)于他的短視頻在各個平臺熱傳,數(shù)據(jù)顯示,在主流短視頻平臺上,“愛讀書的建筑工人”等話題閱讀量迅速攀升至三千萬。
突如其來的關(guān)注改變了劉詩利的生活。電視臺的采訪邀約接踵而至,去市里的新華書店舉辦讀書會,甚至前往北京參觀人民日報社。親朋好友紛紛來電問候,一時間,他成了十里八鄉(xiāng)家喻戶曉的人物。
往日安靜的銀崗谷堆村也跟著熱鬧起來。村民劉叔家與劉詩利家隔了三幢房子。這些天,他總看見陌生的小轎車一輛接一輛駛進村子,扛著攝像機的人行色匆匆,在劉詩利家進進出出。
對方問他怎么看待劉詩利出名,他嘿嘿笑:“挺好,看書好?!?/p>
陌生人接連造訪,令劉詩利也有些無所適從。記者問他平時讀什么書,他說愛看工具書、毛澤東傳。“詩歌呢?”記者追問,劉詩利撓了撓頭回答:“嗯,也看。”汗珠順著耳后滑下來,妻子韓玉竹站在里屋門邊,直勾勾看向他,她覺得這樣的劉詩利,和平時不大一樣。
在此之前,劉詩利的生活簡單而規(guī)律。家住一座兩層的磚房,沒有裝修,內(nèi)外墻都裸露著水泥的灰白本色,客廳原本只有一張舊沙發(fā)和簡易茶幾。不外出打工的時間里,陪伴他的只有不常聊天的妻子、腿腳不便的老母親、幾本被翻舊的字典和院里那棵剛栽上不久的柿子樹。
偶爾,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孫女回來,院子里會熱鬧一陣。但更多時候,日子過得很安靜,只有清晨的雞鳴和傍晚的炊煙,記錄著時間的流逝。
但現(xiàn)在,書店和出版社陸續(xù)寄來許多人物傳記和小說,縣里給他送了一個鐵皮書柜,占滿了一整面墻。因常有人來訪,兒子為他添置了一張一米八的木色長桌,配了幾把椅子,又從里屋搬出個舊風扇,客廳顯得不那么空曠了。
走紅后,縣里贈送了劉詩利一個鐵皮書柜。新京報記者 咸運禎 攝
去書店
時間回到6月19日,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后。
北京的氣溫直逼四十攝氏度,劉詩利揣著張皺巴巴的地圖,從通州馬駒橋的零工市場出發(fā)了。去北京圖書大廈有三十二公里,要轉(zhuǎn)三趟公交車。車子晃晃悠悠開著,他望著窗外,盤算著又能在書店里消磨掉一下午。
這個計劃并非一時興起。六月初剛到北京時,他就開始向人打聽城里最大的書店。聽人說,北京圖書大廈里的書浩如煙海,從早到晚都有讀者,備考的學生,上班的年輕人,也有白發(fā)蒼蒼的老人。他聽著覺得“怪好”,想著等休息時一定要去看看。
出發(fā)前,他特意換了身干凈的衣服。有一次來北京時,他在路邊撿到別人遺棄的一個黑色帆布袋子,帶子長長的,背起來松松垮垮。后來去書店,他常背著這個包,在大城市的街頭,他發(fā)現(xiàn)很多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年輕人,都這樣打扮。
這不是來北京后才有的習慣。
外出務(wù)工這些年,他沒有交到知心的朋友,更多的時候獨來獨往。面對陌生人時,他會下意識地低下頭,目光游移,避開交談。有時在工棚里休息,其他工友喝酒打牌,說笑聲不斷。他只坐在一旁聽著,偶爾回應(yīng)一兩句話,從不湊近。在一起干活的工友眼中,劉詩利是沉默的存在。
去書店,成了劉詩利生活中難得的慰藉。
他對眼下的生活早已習以為常?!拔揖褪莻€農(nóng)民,靠雙手吃飯?!钡β岛推D苦之外,心底有一部分念想留在了過去,在教室的課桌前,在翻動的書頁間。
每逢休息日,哪怕外面烈日炎炎,或是飄著鵝毛大雪,也要去,一待就是一整天。這些年輾轉(zhuǎn)各地,每到一個城市,他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圖書館的位置。他不買書,只看,選書時,那些深奧的文學作品他看不懂,就找自己能讀懂的來看,一頁頁慢慢地讀。
在書店里,工地里的喧囂和疲憊漸漸遠去。人們各自埋頭閱讀,沒人會在意他的身份。對他而言,書店像一個安靜的港灣,讓他得以暫時忘卻生活的重擔。雖然很多書他讀不明白,但摸著光滑的紙張,聞著油墨味,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對知識充滿渴望,對書本滿懷敬畏的學生時代。
在眾多書籍中,各類字典是他的最愛。每次進書店,他總要取一本,席地而坐,細細翻閱。他看字典的方式很特別,不按順序,不循章法,專挑那些字形漂亮的字看。遇到順眼、喜歡的字,就反復(fù)琢磨它的筆畫走勢,把釋義和例句都記在心里。在旁人看來很枯燥,他卻樂在其中。
后來,他的閱讀興趣漸漸轉(zhuǎn)向了實用技能類書籍,比如砌墻的規(guī)范、鋼筋綁扎的要點、測量下料的技巧,這些工具書成了他最??吹淖x物。“自己看書學,比跟著師傅學還快。”他覺得,書里清清楚楚寫著操作要領(lǐng),能讓一個門外漢很快摸到門道。
劉詩利外出打工后,妻子韓玉竹的日子變得手忙腳亂。天未亮就起身,灶火剛生旺又惦記著田里的農(nóng)活。晌午從地里回來,顧不得歇息就開始張羅午飯。從前,家里有十幾畝地,農(nóng)忙時丈夫雖會回來幫手,但日常的重擔卻落在她肩上。
和村里大多數(shù)婦女一樣,韓玉竹沒上過學,也不識字。嫁到夫家后,生兒育女,十年如一日勞作。她始終不明白丈夫為什么總往書店跑?!坝植皇钦娴淖x書人,有這閑工夫不如多干點兒活。”她常這樣念叨。劉詩利不知道如何解釋,只說自己就想看看書。妻子聽不進去,兩人為此爭執(zhí)過幾次,誰也說服不了誰。
日子久了,韓玉竹逐漸想開了。她開始用沉默包容丈夫這點兒小小的執(zhí)念——“人這一輩子,總得有個念想。”她不再多說什么,只是在劉詩利出門時囑咐一句:“去哪兒記得跟家里說一聲?!?/p>
網(wǎng)絡(luò)上,很多人用“艱苦的民工堅持閱讀”來形容他逛書店這件事,但他自己并不這么想。干完活去書店轉(zhuǎn)轉(zhuǎn),看看書,就像別人下班喝口酒、打圈牌一樣平常。對他來說,書店是個能讓身心稍作休憩的地方,既不值得夸耀,也算不上高尚。
有人來訪或參加活動前,劉詩利會特意換上干凈的衣服。新京報記者 咸運禎 攝
泥土,鋼筋
劉詩利的人生,早已被泥土和鋼筋填滿了。
五十八歲的劉詩利,已經(jīng)在工地上度過了近三十個春秋。這些年,他先后輾轉(zhuǎn)于懷仁、濟南、北京等多個城市打工,由于找不到固定工作,大多數(shù)做的是一些日結(jié)的臨時工,等到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再趕回河南老家收麥子。
像候鳥在城市與鄉(xiāng)村間往返,一年又一年,周而復(fù)始。
清晨四點半,北京馬駒橋零工市場已經(jīng)人頭攢動。劉詩利和一群工人們緊貼著欄桿,等待招工的面包車的到來。車窗搖下,老板們的目光快速掃過人群,年輕的被挑去當保安,體格健壯的去工地,手腳利落的做分揀員。被選中的工人拎起行李擠上車,一天的勞作就此開始。
活兒不是天天有,也憑運氣。年近六十的劉詩利,已經(jīng)在勞工市場上失去了優(yōu)勢。大部分的用工方,更青睞年輕力壯的,像他這樣的大齡勞工,大多只能去年輕人不愿去的建筑工地,做些搬磚、綁鋼筋、澆水泥的零工。一天下來,能掙兩百六十元左右。
工地上勞作格外艱辛。夏天,鋼筋、鋼管被曬得很燙,即便戴著厚手套,掌心仍會磨出水皰。汗水不斷從額頭滾落,浸透的衣衫緊貼在背上,每一次呼吸都灼熱難耐。這樣的勞作在劉詩利粗糙的手掌上留下道道痕跡。
運氣不好的時候,劉詩利只能接到一些搬運的工作。“幾十斤重的磚塊,得搬起來砌墻?!蹦隁q漸長,這樣的重活兒愈發(fā)吃力。很多時候,他得弓著腰才能搬起磚,然后繃緊手臂所有的力氣直起身來,運到推車上。一天十二個小時下來,手臂酸得打顫,腰板也僵得動不了。
他也遇到過不講信用的包工頭。約定好日結(jié)的工錢,干了兩天活兒,被克扣了一半。近幾年,兩個兒子雖已在城里成家立業(yè),但他想為晚年生活打算,不給孩子添負擔,也想著萬一孩子需要時能幫襯一把。每次發(fā)工錢,他只留下吃飯的錢,其余都原封不動地轉(zhuǎn)給老伴。
在老家的村里,劉詩利是老實本分的代表。文留鎮(zhèn)黨委副書記董志杰這樣評價他:“話少、肯干,村里誰家有事相求,他從不推脫?!倍窘苷f,劉家日子不算貧困,但劉詩利總閑不住,年近六十,還常年在外找活兒干。村民們提起他,都說是個“老黃?!保Z氣里七分敬佩,三分不解。
在大城市打零工攢下錢并不容易。劉詩利知道,在生活成本高昂的都市里,稍微動一動,就要花錢,想省下錢,就得精打細算——住哪里更便宜、怎樣吃飯更省錢,這些生存之道,他摸索得明明白白。
天氣好的時候,他在公園長椅或火車站的候車室過夜。寒冬時節(jié),24小時營業(yè)的快餐店也能臨時落腳。實在需要,才會花20塊錢住日租房,洗個熱水澡。他的行李很簡單:幾件應(yīng)季的換洗衣物、一套洗漱用品、一個塑料飯盒。全部家當都裝在一個老舊的黃綠色雙肩包里。
到了飯點,他常在小市場稱兩斤土豆,在公共衛(wèi)生間沖洗干凈后,用便利店的微波爐煮熟當飯——這套流程他早已爛熟于心。吃飯時,他把鼓鼓的雙肩包放在地上,蹲在路邊快速吃完,抹抹嘴,再把塑料飯盒仔細擦凈收好。來北京之后,他覺得,土豆便宜又頂餓,成了他最常吃的飯。
后來,劉詩利蹲在路邊吃土豆的畫面被人拍下,在網(wǎng)絡(luò)上廣為流傳。許多人好奇:是怎樣一個民工,過著如此清貧的生活,還會在難得的休息日,不嫌路遠地跑去書店待上一整天?
劉詩利家的院子。新京報記者 咸運禎 攝
父親,丈夫
銀崗谷堆村坐落在河南省濮陽市濮陽縣的平原上。放眼望去,麥浪與玉米穗隨風起伏,綿延到天際。晴朗的日子,縱橫交錯的水渠泛著光,像大地的脈絡(luò),連接著村莊與田野。水渠年復(fù)一年流淌,滋養(yǎng)著莊稼,也串起了人們的生活。
劉詩利就出生在這片廣袤的平原上。
在他兒時的記憶里,村里只有一條黃土路通向鎮(zhèn)上。經(jīng)年累月的車轍和腳印,在路面上刻下深深淺淺的痕跡。在銀崗谷堆村,人們世代以務(wù)農(nóng)為生,玉米剛收完就要播麥種,如此往復(fù),一年到頭少有閑時。
和大多數(shù)出生在20世紀60年代的農(nóng)村人一樣,劉詩利度過了清貧的少年時期。那時還是集體生產(chǎn),家家戶戶靠掙工分過活。飯桌上常見的是紅薯、稀飯就咸菜,一件棉襖,補丁疊著補丁,要穿好多年。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,十來歲的孩子也要跟著下地割麥子、掰玉米,早早為大人分擔農(nóng)活。
土地是農(nóng)人的依靠,也是他們難以擺脫的牽絆。在那個年代,讀書對農(nóng)村孩子來說近乎奢望。即便勉強上了學,往往念到小學就因家境困難而輟學,然后女孩們等著嫁人,男孩們接過鋤頭,重復(fù)著父輩的農(nóng)耕生活。村里老人說,農(nóng)村人就像地里的麥子,一茬接著一茬,生在這里,長在這里,老在這里。
劉詩利的父親是個例外。當其他人都說讀書無用的時候,他卻堅持讓兒子上學,能讀多久就讀多久。劉詩利記得,他們這一輩十幾個堂兄弟,名字里都帶著“詩”字——這是父輩們樸素的期望,盼著后代能讀書明理。小時候,父親告訴他:“種地的人也要識字,不能一輩子只認得莊稼?!边@是那個年代難得的見識。
上初中時,他漸漸對閱讀產(chǎn)生了興趣。那時候書籍稀缺,學校僅有的幾份《中國少年報》要在全班傳閱多日后才能輪到他。每次拿到報紙,他都小心翼翼地捧讀,遇到不認識的字就反復(fù)琢磨,常常也能猜出個大概意思。
父親偶爾去縣城趕集,會給他捎回幾本連環(huán)畫。劉詩利至今記得第一次翻開《西游記》時的情形:豬八戒腆著肚子,孫悟空撓著耳朵,——“原來豬兒還真就長那樣”,那些生動的畫面讓劉詩利看得入神。彼時的他覺得,書里的畫頁是活的,是他認識外面世界的一扇小窗。
初中畢業(yè)那年,家里的日子依舊緊巴,他放下書包,輟學了。沒有抱怨和抗爭,和村里大多數(shù)孩子一樣,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(xiàn)實。在那個年代,孩子輟學回家,幫襯父母分擔生活的重擔,是再尋常不過的事。
雖然求學之路中斷,但讀書的經(jīng)歷為劉詩利打開了另一扇門。1985年,村里小學缺教師,初中畢業(yè)的他被安排上了講臺。簡陋的土坯教室里,幾套斑駁的木頭桌椅、一塊隨意掛在墻上的黑板,就是全部的教學資源。
由于師資緊缺,他一個人要包攬全科教學,從早講到晚。每月十來元的代課費雖然微薄,但滿足了他的基本生活。更難得的是,這份工作讓他找到了作為讀書人的尊嚴。站在簡陋的講臺上,他格外珍惜這份體面的工作。
很長一段時間,劉詩利沒離開過銀崗谷堆村。后來妻子韓玉竹生下兩個兒子,在當時的北方農(nóng)村,有了兒子,意味著要攢錢、蓋房子、娶媳婦。這本是件喜事,卻也讓這個本就不寬裕的家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。
到了1996年,兩個孩子相繼到了上學的年紀,代課收入已經(jīng)難以維持家用。劉詩利不得不面對一個現(xiàn)實問題——想辦法多掙些錢。
這一年,劉詩利的人生軌跡徹底發(fā)生了轉(zhuǎn)變。他辭去了教師工作,先在縣城工地打零工,后來帶著簡單的行李外出務(wù)工。提起這段往事,他覺得太遙遠了,也并不愿用“苦難”來形容?!澳菚r候,誰家都不容易?!彼膬?nèi)心有很多感情不愿示人,歸結(jié)成一句話,“做丈夫,做父親,得養(yǎng)家糊口?!?/p>
唯一遺憾的是,做個讀書人的夢,被生活的風吹滅了。
劉詩利空閑時栽下的一棵柿子樹。新京報記者 咸運禎 攝
閱讀,門檻最低的體面
“我剛滿50歲,如果我足夠幸運的話,未來還會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。與自己的周旋,只是為了黃昏前的再次起飛,我與我周旋,寧做我。”
這幾天,劉詩利開始讀陳行甲的《在峽江的轉(zhuǎn)彎處》。這是他第一次,從頭到尾認真讀一本小說。
早前在手機上,劉詩利就多次刷到過關(guān)于這位“網(wǎng)紅書記”的報道,寒門學子考上清華,成為基層干部勇斗貪腐,后來又投身公益救助白血病兒童。書里的故事,劉詩利并不陌生,“這人有想法,也真敢干。”他最敬佩的,是陳行甲身上那股說干就干的勁兒。
在北京圖書大廈見到陳行甲時,劉詩利有點兒意外。這位“網(wǎng)紅書記”并不高大,寸頭利落,白襯衫整潔,“沒有架子,說話很有讀書人的感覺。”劉詩利想,或許是因為很早就離開農(nóng)村的緣故,陳行甲身上已看不出太多鄉(xiāng)土痕跡,但比手機里看到的更樸素,更有分量。
讀陳行甲的故事,劉詩利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另一種自己從未企及的人生?;叵脒^往,自己似乎總是被生活推著往前趕,年少輟學是為分擔家計,外出打工是為糊口。幾十年來勤勤懇懇,無奈日子卻始終過得緊巴巴的。而年輕時憧憬過的生活,永遠停留在了想象里。
從北京回到村里這些天,劉詩利總覺得有些不真實。
前不久,濮陽市里一家養(yǎng)老院的院長專程找來,想請他去做圖書管理員,順便教老人們讀書、識字。這份差事確實讓他心動——不用再頂著烈日寒風干苦力,還能在窗明幾凈的閱覽室里與書為伴??赊D(zhuǎn)念一想,對方看中的大概率不是他的能力,而是想借他的故事為養(yǎng)老院做宣傳。
思忖再三,他婉言回絕了。
還有其他不少邀約。一位書法工作室的老板在社交平臺上聯(lián)系他,想請他幫忙整理書籍;還有幾所學校也發(fā)來邀請,希望他能去和學生們聊聊讀書心得。面對這些機會,他既感到意外,又有些不安,他不敢輕易答應(yīng),擔心自己能力有限,辜負了別人的期望。
相比過去,劉詩利感覺到自己的生活處境有了變化。最明顯的是,工作上有了更多選擇;與人相處交談時,能直觀地感受到一種被接受和被尊重??偟膩碚f,意外出名、被公眾看見,給劉詩利帶來的影響是正面的。
但一些煩惱也隨之而來。雖然絕大多數(shù)讀者和網(wǎng)友都給予他肯定和支持,但偶爾出現(xiàn)的批評與指責,還是會讓他覺得五味雜陳。
在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上,有人表達不解:“建筑工人整天干重活兒,哪來的時間看書?這肯定是擺拍作秀。”“一個民工讀陳行甲?裝什么文化人?”類似的評論背后,部分網(wǎng)友猜測,劉詩利的走紅是幕后團隊精心設(shè)計的“苦情劇本”。
劉詩利坦言,自己并非飽讀詩書之人,也達不到文化人的高度,很多詩詞、小說,他也未必能完全領(lǐng)會。但對書本的敬畏與珍視不遜色于任何人?!拔抑幌氚炎约焊愕煤靡恍?,體面些?!痹谒磥恚┖贸院靡惧X,但閱讀是門檻最低的體面。
在交談中,“體面”是他提到的頻率很高的詞匯。事實上,簡單的兩個字,聚集了他半生的生活感悟,也承載著他的艱苦與夢想。
具體到什么樣的生活才算體面?劉詩利想了想說,能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份安穩(wěn)工作,不必日曬雨淋;閑暇時做點兒自己喜歡的事;最重要的是不給孩子添麻煩——這樣的日子,就很體面了。
新京報記者 咸運禎
編輯 陳曉舒
校對 趙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