編者按:下文首次發(fā)表于2020年7月20日。文中與時間有關的表達,皆是以當時語境而言。
兩個多月來,因美國黑人喬治·弗洛伊德遭白人警察暴力執(zhí)法而引發(fā)的街頭抗議運動,在持續(xù)發(fā)酵。今年是美國總統(tǒng)大選年,越臨近選舉日,美國各派的對壘也越發(fā)白熱化。美國總統(tǒng)特朗普不愿屈服于抗議運動。美國左派陣營也出現(xiàn)了分裂,激進左派所推行的政治正確,引起自由派與溫和左派的割席。喬姆斯基、J·K·羅琳、史蒂芬·平克和福山等名人聯(lián)名簽署公開信,呼吁對抵抗運動中的一些極端行為進行糾正和反思,就是一個明顯的信號。
這些街頭運動鬧得沸沸揚揚,究其根源,還是美國的種族問題沒有得到徹底解決。這個問題源自美國獨特的歷史背景,也和美國許多其他的社會問題深刻關聯(lián)在一起——比如貧富差距、南北差異、去工業(yè)化、城市化變遷和全球化等。
許倬云,1930年生于江蘇無錫,1962年獲美國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,先后執(zhí)教于臺灣大學、美國匹茲堡大學,其間多次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、美國夏威夷大學、杜克大學、香港科技大學等校講座教授。1986年榮任美國人文學社榮譽會士。代表著作有《西周史》《漢代農(nóng)業(yè)》《中國古代社會史論》《萬古江河》《說中國》《中國文化的精神》等。
歷史學家許倬云自1957年赴美留學,到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客居美國六十余載。他經(jīng)歷過美國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,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新自由主義主導的全球化,以及新世紀的金融危機。他剛進入美國時滿懷興奮,很想看看這個以崇高理想立國的新國家是否能落實人類的夢想,但如今他心情沉重,對美國嚴重的社會問題扼腕嘆息。
雖然許倬云主要研究的對象仍然是中國,但他學識淵博、貫通中西。在新近出版的《許倬云說美國》(他自稱是個人“最后一本書”)中,他以社會學和歷史學的眼光,將美國當下的社會問題——包括種族問題、經(jīng)濟問題、特朗普現(xiàn)象等——重新放回它們所屬的文化、制度與社會脈絡之中,追溯這些問題背后的時代背景及歷史源流,試圖為當前的迷局尋找到答案。
在書中,許倬云對美國觀察的落腳點,還是回到他念念不忘的中國。他認為,美國遇到的問題和走過的道路,都可以為我們提供鏡鑒。近日,新京報對許倬云進行了專訪,請他談論了當下美國的社會問題和可能的解決方案,以及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在解決西方文明危機中可能扮演的角色。
美國的亞非拉裔應聯(lián)合起來,通過合法方式爭取權益
新京報:近期,由于美國黑人喬治·弗洛伊德遭警察暴力執(zhí)法致死,美國多地爆發(fā)了聲勢浩大的抗議運動。你在新著《許倬云說美國》中分析了美國各個種族的歷史情況和發(fā)展機遇,認為在黑奴解放后,一次次旨在提高黑人地位的民權運動成效并不大,一方面是因為社會福利制度使得黑人缺乏上進的動機,另一方面是歷史原因造就了黑人不重視家庭和教育。但也有人認為,問題的根源還是美國的社會資源向黑人傾斜得不夠,種族問題本質上是階層固化問題,黑人沒有足夠的機會實現(xiàn)階層躍遷。你怎么看待這次黑人抗議運動,以及美國種族問題和階層固化問題的關聯(lián)?美國該如何打破種族問題的僵局?
許倬云:這個問題關系到美國半個世紀以來不斷高漲的民權運動,但到現(xiàn)在,一點解決的辦法都沒有。這個僵局是從解放黑奴開始的,南北戰(zhàn)爭解放了黑奴,但那只是在法律上,黑人的社會地位一直很低下。美國政府也不是不懂黑人社會地位低下的后果,自由派以及民主黨內的民權運動者,都在不斷設法提高黑人的社會地位,提高黑人本身的自覺性,以求降低種族間的對抗。但是,過了這么多年,人們對這個問題依然無可奈何。
福利制度和教育問題讓黑人無法提高自己的境遇,其社會地位一直在原地踏步。無論自由派如何著急,都沒有辦法解決這個由種族和階級混合起來的難題,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。另外,還有一個重要原因,是黑人群體沒有足夠的民意表達“管道”,可以讓他們參加各層次的民權運動,甚至在各層次的民主制度下,讓黑人選擇自己需要的人。
《許倬云說美國》
作者:許倬云
版本:理想國|上海三聯(lián)書店
2020年7月
黑人本身被幾個影響因素所支配。南方黑人受教育程度比較低,還受到教會的控制,這使得他們的境界無法得到提高。北方城市的黑人,大多也只能從事最底層的工作。如果他們沒有工作,就會得到國家的補助,但他們只吃“皇糧”也不是解決辦法。
我個人認為,我們亞裔在美國是處在中等階級上下的族群,有高于中等階級的,也有低于中等階級的。最勞苦的亞裔包括在唐人街餐飲業(yè)里打工的那些人,比如在后廚洗碗的人,在前臺送飯、送菜的人,他們的待遇是很差的。但是,大多數(shù)亞裔都處在中等階層。華人的受教育程度基本上不差。華人的社會地位無法得到提升,是因為華人的人數(shù)不足。在美國,華人只有幾百萬人,這是沒有辦法通過集體運作共同努力,來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的。
我的構想是,要有一個能夠使得亞裔、拉丁裔以及非裔三個族群一起合作的“管道”。華裔的社會地位比較高,拉丁裔中下階層都有,非裔大多都處在社會下層。處于社會上層的非裔是罕見的。這三個族群合在一塊,由知識程度比較高、社會地位比較高的亞裔來做領頭羊,并跟非裔和拉丁裔結為聯(lián)盟。這樣,這個聯(lián)盟在人口構成上,就能超過全美國人口的三分之一。
族群間的合作不容易做到。誰來做“頭兒”,都需要有一批人將自己整塊的時間奉獻出來,幫助自己和其他的族群?,F(xiàn)在,華裔基本都知道,亞裔要聯(lián)合起來。以前的美國華人組織(Organization of Chinese Americans,簡稱OCA)早已并入亞裔協(xié)會之類的組織,已成為Asian Pacific American Advocates。其實,這種工作還能夠擴大到包括非裔和拉丁裔在內的族群。
華裔結合越南裔、泰裔、韓裔和日裔,能夠構成一個有機的、能發(fā)揮領頭羊作用的亞裔群體。然后,亞裔再幫助非裔和拉丁裔一起,用三個集團的選票,來決定美國政治的許多問題。這樣就可以使得許多訴求通過合理合法的方式來實現(xiàn)。
當?shù)貢r間6月4日,美國紐約曼哈頓聯(lián)合廣場,集會人群高舉弗洛伊德照片與 “黑人命也是命”標語。攝影/新京報拍者 Bobo
一位參與示威的白人女性戴著寫有“JUSTICE”(公正)字樣的口罩。攝影/新京報拍者 Bobo
但是,未來的局勢不知道會如何發(fā)展,我猜想特朗普大概率不會再當選。如果他再當選,我們會受不了。等換了政權以后,擁有一定資金和能力的華裔,其實有個薄弱的地方可以打入——那就是美國農(nóng)業(yè)地帶的中小型農(nóng)莊。中小型農(nóng)莊缺乏人手經(jīng)營,農(nóng)業(yè)州的人口一直在減少,基本上沒有美國人的孩子會回到農(nóng)村。這一大片空著的土地有生產(chǎn)能力,但缺乏勞動力。如果華裔能在這些地方有所進展,以農(nóng)莊為基地,帶進來第二撥、甚至第三撥華人作為管理干部,并雇用拉丁裔和非裔美國人做工人,給他們公平的薪資待遇和上升機會,并讓他們擁有股份,就能很快除去族裔之間的差異,黑人地位上不來的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。如此解決之后,許多政治上的問題也有了新的力量。如果這樣,白人對抗所有人,中產(chǎn)階級對抗整個底層,白人的富有者高高在上、為所欲為的情況,就可以有相當大的改變。
《許倬云問學記》
作者:許倬云
版本:理想國|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
2019年3月
特朗普現(xiàn)象是“異象”,
他是美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總統(tǒng)
新京報:今年是美國總統(tǒng)大選年,在《許倬云說美國》里,你認為美國已經(jīng)出現(xiàn)了柏拉圖所說的“僭主政治”,并認為美國政治以富人政治為主、寡頭政治為用,這使得美國原本出于善意的立國理念陷入了扭曲的困境。你覺得美國該如何處理你所提到的這些問題,以度過政治危機?近年來,英國脫歐、特朗普上臺等“黑天鵝事件”頻發(fā),反全球化的右翼民粹政黨正在西方各國崛起。對于西方右翼崛起和洶涌澎湃的民粹主義浪潮,你有什么樣的看法?
許倬云:用古希臘柏拉圖的政權分類學來說,特朗普是“tyrant”。這種人完全靠個人的聲望地位或組織能力,利用城市(古希臘城邦)中知識程度不夠的人來取得政權。古希臘人曾把他們最好的人放逐,甚至處死。比如,蘇格拉底就被處死,因為他喜歡傳播關于民主自由的理論,也傳播思考的方法。蘇格拉底希望可以借此矯正靠底層、歪曲群眾力量和靠暴民取得政權的僭主現(xiàn)象。
特朗普是美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總統(tǒng),這不單是因為他得到政權的過程很奇怪,也是因為在他執(zhí)政的過程中,他既沒有政策,也沒有學問,更沒有方向,也不觸及制度。可他居然被選上了,到今天支持度才慢慢滑下來。
當?shù)貢r間7月11日,美國馬里蘭州,美國總統(tǒng)特朗普首次在公共場合戴口罩。圖源:視覺中國
我們認為這是很怪的異象。這異象是因為其他族群起來了,尤其是非白人族群——亞裔、非裔和拉丁裔崛起,撞擊到許多白人的意識,使得那些無知無識的、不知道選票意義的、不知道民主制度內容的底層白人選出了今天這樣的總統(tǒng)。
中華傳統(tǒng)文化的許多特質,
可以修補現(xiàn)代文明的問題
新京報:將中華文明與其他文明作比較,一直是你研究的主題,你找出了許多中華文明的特質,并認為這些特質有可能補救西方現(xiàn)代化帶來的一些問題。其實,許多文明也都有通過找回自身文明的特質,來應對現(xiàn)代性問題的嘗試,但直到現(xiàn)在似乎也沒有特別成功的案例。而且,中國的許多精神傳統(tǒng)在當代年輕人身上已經(jīng)失落,比如,龐大的社會流動使得我們的社會原子化,家庭、宗族或社區(qū)很難再發(fā)揮從前的那種功能,中國傳統(tǒng)的思維方式、生活方式以及信仰也日趨淡薄。你怎么看待這些問題?你覺得我們還有可能重新恢復傳統(tǒng)的生命力嗎?傳統(tǒng)精神真的能克服現(xiàn)代化所帶來的問題嗎?
許倬云:我認為中國群體的一些特質,可以彌補現(xiàn)在個體流動和社會疏離帶來的一些問題。有一點我要特別強調:中國的群體有著不同層次,從鄉(xiāng)黨、鄰里、家族逐步上升到地區(qū),最后到國家和天下,大家都在這個大群體里面共同存在。分層次的群體,跟國家主義那種籠罩在上面的群體是很不一樣的。
二戰(zhàn)以前,最大的危機就是以國家為單位的國家主義,國家是最有終極、最有權力且最合理的大群體,但這個想法是不完全對的。在一個國家之內,國家也應該要容忍許多不同群體自己結合,必須容忍個體跟群體之間不同層次地互相對應和回報——人從群體里得到庇護、幫助和溫暖,再以更多的溫暖和好處回饋這個群體。人對群體做到了尊重,也盡了自己的義務,這才是能互相對應的個體和群體之間的關系。不同的群體對應著不同的權利和義務。
最后歸結到內心,人要對自己負責任。與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不一樣,中國文化最有特色的是不以神作為一切智慧、理想和文明的來源。人是自己創(chuàng)造的。人就是天地之中心,有人間的智慧才能讓人結合起來。每個人內心的思想和情感,要不斷提升到一定的高度,像磨刀一樣,磨得更光亮、更干凈。人的內心修養(yǎng)不僅能使自己得到好處,也能從個人輻射到社會其他部分,讓別人也因此得到益處。
許倬云接受《十三邀》節(jié)目采訪。
見賢而思齊,我們看見好人和合理的作為就去學;見到錯誤的行為,每個人都拿來當鏡子照,時時刻刻捕捉和矯正自己。我們一直在修整、提升、精煉、蛻化,使得個人變好,這樣個人所屬的群體也變好。個人所屬的群體好,就會使個人不寂寞、有安慰、有交流,有滋潤的營養(yǎng),這可以解決現(xiàn)在個體化的問題。
美國的個體化是從白人社會中出現(xiàn)的,雅利安人的社會基本上都是個人主義的?;浇淘趥€人之上加了一個上帝。不然,個人主義以利為主,并不以理想為主。中國可以把利的部分轉變?yōu)槔硐搿?/p>
還有,中國的思想與西方思想一個很大的差別在于,西方思想總認為人類社會的發(fā)展有一個終點站,這個終點站就是理想的實現(xiàn),就是理想國或烏托邦。中國人不認為如此。中國人認為事物永遠有改進的余地,世界在不斷變化,變的緣故既有外力的刺激,也有內力成長的刺激,還包括互動作用的刺激——個人與個人之間互相學習、模仿、抵消和矯正,群體與個人之間互相矯正,群體與群體之間互相矯正,這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網(wǎng)狀結構。這個網(wǎng)狀結構叫“Network”,“Network”本身是在永遠變化的。
《中國文化的精神》
作者:許倬云
版本:理想國|九州出版社
2018年12月
中國人的精神最要緊的是變化?!兑捉?jīng)》就是講變化。唯一不變的就是“變化”兩個字。這個觀念再加上群體之間不斷地協(xié)調和調整,就可以抵消掉個人主義高漲、國家慢慢萎縮后被人利用和沒有權力的人無法對抗國家機器這些現(xiàn)象,也可以抵消掉仰仗著科技、生產(chǎn)工作和管理工作一步步付諸于自動化和更多輔具所產(chǎn)生的現(xiàn)象。
在這些自動化輔具造出來之后,這是人工智能來管理我們,不是我們來管理人工智能。我們人類被自己創(chuàng)造的大型人工智能所捆綁。今天,我們的大型人工智能,因為網(wǎng)與網(wǎng)之間的結合和流通,已經(jīng)可以在無人操控的情況下,知道我們每天生活的情形怎么樣,可以支配我們錢的進出,支配我們的交通,支配我們的日常生活,乃至家里的溫度。
《歷史大脈絡》
作者:許倬云
版本:理想國|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
2019年7月
我強調的中華文化的特色,一個是群己之間的關系;一個是自己不斷提升的責任;在自己提升之外,還要幫助他人提升?,F(xiàn)在,全球互相“interlock”(緊密連接),形成互相協(xié)調、互相結合的復雜群體結構,這里面有獨立的部分,也有聯(lián)合的部分。聯(lián)合起來的群體,就是全球的總人類體。分開來一塊塊的小群體,大到國際組織,小到家庭和友誼圈,都是被套連在一起的。
因為有這種套連關系,沒人能真正完全獨立。不同單位之間彼此互動、拉扯和刺激,都會產(chǎn)生新的能量。這個能量是人類社會一直在改變提升、尋找進一步協(xié)調的來源。這樣才使人類社會是一個文明的社會,如同流水一樣,不斷在流動之中更新和改善。
撰文/徐悅東
編輯/徐偉
校對/李銘